秦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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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謹
那個女人不是黃翠翠，真正的黃翠翠發了惡瘋一樣開飛車在後面追他。
火勢瘋長，整棟房子都籠罩在煙霧之下，天際映出火光，宛若夜幕吐出火息，視野朦朧，李修竹本是看不清那幾個被吞噬的身形，可她偏偏看清了那個跌跌撞撞的影子。
影子撲到她面前，帶著火場的餘溫。
“剛才……”李修竹語無倫次，“剛才有一輛車，你……”
秦瑾半靠在她身上，撐著精神，皺眉道：“我沒事，報警了嗎？”
“來的路上就報警了，秦主任，不要亂動了。”
懷裏的重量不斷沈墜，秦瑾的動作頓滯幾秒，仍是拿出手機，發出去一段音頻，她死死盯著屏幕上緩慢的網絡加載緩沖，火光在她的眼中跳躍不息，她忽然長長嘆出一口氣，將手機狠狠砸在地上，四分五裂，摔得粉碎。
“黃翠翠呢？”
李修竹坐在地上，墊起手臂，將自己作為支撐秦瑾的橋架：“她去追肇事司機了。”
“她——”
她沒有說完，身子猛地一弓，嘔出一大口暗紅的血。
李修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的血，粘稠的腥氣纏在她的白色襯衫上，不多時，聚成一汪血溪。
“你再撐一會兒……秦主任……”她突然惶惑不安，手足失措，僵硬地架在那裏，“阿瑾……撐一會兒……”
*
黃翠翠非常冷靜，她開著政法大學李副院長的車，幹著為非作歹的事。
追截車輛這種事，她不是第一次幹了，過山峰的腿傷不會在短時間內痊愈，正需要崎路多顛簸兩下，傷口便裂地更快些。
她腳下油門踩死，撞擊時才略一松，擦一下，撞一下，不知道繞著京海半城跑了多久，耗盡過山峰的體力，等他的車開始晃緩，立刻加速並車貼靠，斜入橫撞，金屬與輪胎在夜裏發出咆哮，她趁機半途跳車，任憑巨大的沖擊力包裹著兩輛車滾結在一起，沖斷圍欄，墜滾下斜坡。
空氣裏逐漸升起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道，黃翠翠從正在施工的濕軟積土上爬起來，不顧身上或尖銳或悶鈍的痛楚，扶了一下腰肋，擡腳便要往兩輛廢車的方向跑。
她聽見了過山峰嘶啞的痛吟聲，他還在車裏。
黃翠翠才跑出幾步，忽然有人從身後抱攔，圈住她的腰往後拖拽，她吃痛反擊，對方硬咽悶哼，不肯放手。
“翠姐！”勸阻落在耳畔，“那邊發動機漏電，油箱洩露，要爆燃了！”
“我知道！我看見了！”壓在喉嚨裏的憤慨終於宣洩一空，“我要看著他！我必須看著他——”
要麽抓活的，要麽按死的！
熱浪逐漸升溫，漸成火勢，求生欲化作力量，唐小虎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制住她爆沖的腳步，黃翠翠腦海中顧不得其他，別人的阻攔反而加深了她的怒氣。
尤其是當高啟盛的聲音不合時宜響起，搞得她心煩意亂。
高啟盛抓住她的手腕，直接反擰拖走，唐小虎全力放在黃翠翠身上，一時不察，被他帶著崴了一下腳。
黃翠翠扶著寶馬車頂，烈焰在數百米外高燃，她抹去額上薄汗，喘了口氣：“你們兩個可以放手了嗎？”
“翠姐，我……”
她擡頭：“你們怎麽在這兒？”
唐小虎怔然，生硬轉道：“走吧，翠姐。”
高啟盛拉開車門，一道悶雷般的轟鳴驟然逼靠，他根本來不及反應，半邊身子刮在車門邊緣，結結實實撞了一下，他發出驚叫，踉蹌摔撲在地。
槍聲幾乎同時擊發，沒有打中要害，摩托槍手見高啟盛在地上翻滾，微擰半圈減速，轉身第二次瞄準。
敵我差距懸殊，無法硬拼，黃翠翠反應迅捷，就地取材，蓄力掄臂，甩出去一只打火機，正對著槍手面門拋砸，槍手受驚，手腕一抖，第二槍與打火機一同在地上爆開，升起一道火幕煙墻。
唐小虎趁機沖過去拖回高啟盛，把人塞進車，飛轉方向盤揚長而去。
黃翠翠抓緊車環，驚魂未定：“要報警嗎？”
這是個奇怪的問題，唐小虎的回答也怪得很：“先……不報吧，再等等。”
*
高啟盛任憑醫生來回擺弄，縫針上藥，半個多小時後才將他推去病房，周遭安靜下來，如同京海的暗潮，逐漸吞沒生死攸關下的恐懼。
多年經事，他已經不似當年那般張狂放縱，雜生的欲念卻仍在骨子裏瘋長，他壓抑極了，急需用來發洩的出口。
他貪婪地盤算著，再高一步，讓高家再高一步，無盡的金錢與權力令他激動至靈魂顫栗，胸口一片灼熱。
高啟盛偶爾會在醉意朦朧午夜驚醒，在紙醉金迷的雲端，垂在身側的掌心發涼，似乎在提醒他，縱橫牌闔的版圖少了些別的東西。
有人粗暴推門而入，一個精疲力盡、面色蒼白的女人，缺少紅唇妝點，她也沒那麽妖艷俗媚。
黃翠翠抓起他的衣領，鉗定雙肩，竭力維持最後的冷靜：“高啟盛——”
他的喉結上下滾動，宛如爆發血性的巨蟒，亮出毒牙，突然張口死死咬住她的手，犬齒深嵌在她虎口的刀疤裏，力道足以留下滲血的齒痕，牙齒隔著皮肉感受到手骨騰挪轉圜，高啟盛不敢松懈，下頜肌肉收緊，咬得愈死。
黃翠翠發出一道短促的叫聲，隨即忍痛抽出拇指，張開手掌推抵他的下頜，撬開狠惡緊閉的牙關，另一手用力抽過去一巴掌。
她幾乎氣瘋，腎上腺素又榨取一捧力氣，足以扼住高啟盛的咽喉，將他按在墻邊。
他還在笑，齒間鮮血淋漓，順著唇角而下，黃翠翠頭皮發麻，罵到：“你有病吧？！老娘還沒問呢！你發什麽神經！”
打在他臉上的一巴掌很快發紅腫脹，高啟盛的鬢發泡浸在汗水裏，一言不發。
唐小虎在外面敲門：“翠姐，強哥來了。”
黃翠翠體溫飆升，心跳加快，這一切太過反常，如此令人驚駭的動作，像極了瘋子的手筆。
“賓輝旅館是不是你做的？”她揚聲道，“你要殺誰？徐雷？還是巡察組組員？”
高啟盛終於有了回應，他的眼中生出幾分錯愕：“什麽賓輝旅館？”
“好，你不知道……槍手呢？你也不知道？那麽偏的位置，你怎麽就能定點出現在那裏？”
高啟盛冷笑道：“你真以為姓王的主持一場和談，蔣天就肯偃旗息鼓了？”
“槍手是你的人，是嗎？”
病房門大開，走廊的光亮霎時闖入，鋪滿幽暗的病房。
高啟強逆光而立，帶著幾個心腹保鏢圍觀這幕詭異的場面，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，直到她放開高啟盛，這幫人的胸腹才恢覆起伏。
她轉身欲走，迎面唐小龍帶人拾階而上，步步侵占退路，將她逼回病房。
“你克制一些。”
高啟強的槽牙連帶咬肌一滾：“我已經很克制了，翠翠。”
他說道：“賓輝旅館出事了，我們必須談談。”
*
穩定帶的束縛箍得難受，澎湃洶湧的劇痛退守各方，在身體中蟄伏，秦瑾只覺得全力砸手機的右臂痛得出奇，隨著救護車的輕晃不斷陣痛。
無影燈暖融融地灑在身上，鋪起白光，眼前人影交錯，擾得眼暈，秦瑾實在難受，憋著一口氣想抓扶什麽，腦子才下達指令，儀器提示音便滴滴驟響，那群忙碌的墨綠色身影更多了，恍惚有無盡的鐵索緊緊捆綁著她的軀體，萬斤巨砣壓在胸口，令她掙紮不得。
秦瑾老老實實躺在搶救室裏，靜下心，周遭的聲音變成滾滾輕柔水浪，暖洋洋推進腦海，她聽見外面有人向李修竹索要那只碎裂的手機，被她嚴詞拒絕。
她為自己當時的急智果斷而洋洋自得，多年如履薄冰的經驗警醒她，無論發生什麽事，都要做好最壞的應急預案，要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趙立冬。
賓輝旅館的火災，一定是他的手筆，那樣烈的火勢，她不知道殷旭和柳靜能否存活，如果不幸罹難，那麽自己在303的談話錄音必須銷毀。
如果303內真的有人能活下來，那也應當為幸存者留一個備份。
生死面前人人平等，秦瑾無法斷定自己的命運，備份應當給誰呢？
她的腦中浮現了一連串的名字，最後只有一個人的容貌揮之不散。
給她吧，秦瑾下定決心，303的錄音只有在她手裏才最有價值，因為它牽扯著14年前的惡源。
四肢百骸的困鎖寸寸收緊，徒勞抵抗間，她見到了滿頭華發的老人。
陸寒的母親剛剛脫離生命危險，轉入普通病房，秦瑾趴在她的床邊，朦朧中想起一句不知道誰說過的話：寧可不做官，不能不做人。
她不屑自嘲輕笑，耳中的浪聲隨笑聲翻湧，繼而變成滔天巨浪，她從中仔細分辨稀碎的人語，只聽到幾聲不可置信的震怒，那些驚詫的情緒滾滾來襲，她的心一陣輕悸，濃重的血腥味充斥鼻腔，那股強烈的陣痛再次浮起。
秦瑾忽然想到，其實生死面前，也不是人人平等的，她很小的時候，就明白這個道理。
她仿佛又看見那個弱小怯懦的孩子，蹲在墻根下抹眼淚，百無禁忌地放狠話：以後我也要當官，看你們誰還敢欺負我。
耳邊響起粗糲的敲鈴，像是村小的放學鈴，聲聲逼近，秦瑾自知時間不多，她的身體在痛苦間拉扯，輕聲呢喃：倒是做官了呢，臨江省最年輕的市發改委主任。
只是可惜，沒能好好做個人。
最後一聲喟嘆，落在天際放出的第一縷金芒，隨風拂過，散於雲霄。
對不起啊——
*
清晨時分的天空鋪滿淺藍，空氣難得清新。
市政廳內，一向持穩的市長秘書王良步履匆匆，徑直推開市長辦公室的大門。
趙立冬擦好眼鏡，皺眉正要輕斥，一擡頭，正見王秘書煞白的臉上滾落兩顆汗珠。
“領導，賓輝旅館出事了……”王良多年沒有這樣慌張的時刻，喉嚨幹燥得仿佛卡了刀子，“巡察組組員殷旭和柳靜搶救無效……”
趙立冬端起茶杯，強作鎮定地提蓋，撇著不存在的浮沫：“消防問題，意外火災麽……是不好辦了，唉——誰讓蔣天這麽亂搞的！”
王良顫抖道：“還有，市發改委秦主任，也在現場，跳窗逃生時遭遇車禍，今早五點十五分搶救無效死亡……政法大學李副院長一直守在醫院。”
滾滾熱茶摔在辦公桌上，青花白瓷滾了兩圈，碎裂四濺。
今日京海最高溫36℃，趙立冬如墮冰窟，涼氣從天靈蓋只沖脊椎，他掐著指尖，戾聲問道：“秦瑾在303留下了什麽嗎？！”
*
快遞員上門的時候，黃瑤還以為網購包裹送達，接了貨就要關門，差點夾斷快遞員伸出來的手。
“到付，加急特快，郵費62塊5。”
包裹方正，摸起來沒有詭異的接線，也沒滲出可怖的鮮血，標簽上打著文件/書籍/電器分類，收件人：黃翠翠。
什麽書？我媽這是要考研啊？
黃瑤耐不住好奇心，小心翼翼打開包裹，抽出其中一個牛皮紙袋，厚厚的文件晦澀難懂，她定睛細看，總覺得標準方正的鉛字下暗藏玄機。
她看了一眼發件人姓名，四處查找【秦瑾】這個名字，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慢慢劃過，再擡頭時，正見金烏高懸，光芒耀眼。
一碧如洗的晴空萬裏之下，是深不見底的泥沼沈淤。
黃瑤將文件放好，想了想，這裏不安全，索性收進自己的小保險箱裏。突如其來的信息湧入腦海，她一時處理不過來，大腦宕機幾分鐘，陳金默叫了三四聲，才把她從思索中喚回現實。
廚房開火爆炒，補湯文火慢煨，香氣已經四散在各個角落，自從陳金默出獄，家裏的三餐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，一到飯點，比格先扒桌腿叫喚。
“爸爸，”她踟躕了半晌，說道，“我媽都一天一夜沒回家了，我聯系不上她。”
陳金默語氣肯定，確信道：“我知道了，八成是蔣天幹的，吃完飯我去找他。”
他語氣太過理所當然，倒給黃瑤噎了半天。
好美妙的家庭氛圍，一家三口的精神狀況都不太穩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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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勢瘋長，整棟房子都籠罩在煙霧之下，天際映出火光，宛若夜幕吐出火息，視野朦朧，李修竹本是看不清那幾個被吞噬的身形，可她偏偏看清了那個跌跌撞撞的影子。
影子撲到她面前，帶著火場的餘溫。
“剛才……”李修竹語無倫次，“剛才有一輛車，你……”
秦瑾半靠在她身上，撐著精神，皺眉道：“我沒事，報警了嗎？”
“來的路上就報警了，秦主任，不要亂動了。”
懷裏的重量不斷沈墜，秦瑾的動作頓滯幾秒，仍是拿出手機，發出去一段音頻，她死死盯著屏幕上緩慢的網絡加載緩沖，火光在她的眼中跳躍不息，她忽然長長嘆出一口氣，將手機狠狠砸在地上，四分五裂，摔得粉碎。
“黃翠翠呢？”
李修竹坐在地上，墊起手臂，將自己作為支撐秦瑾的橋架：“她去追肇事司機了。”
“她——”
她沒有說完，身子猛地一弓，嘔出一大口暗紅的血。
李修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的血，粘稠的腥氣纏在她的白色襯衫上，不多時，聚成一汪血溪。
“你再撐一會兒……秦主任……”她突然惶惑不安，手足失措，僵硬地架在那裏，“阿瑾……撐一會兒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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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翠翠非常冷靜，她開著政法大學李副院長的車，幹著為非作歹的事。
追截車輛這種事，她不是第一次幹了，過山峰的腿傷不會在短時間內痊愈，正需要崎路多顛簸兩下，傷口便裂地更快些。
她腳下油門踩死，撞擊時才略一松，擦一下，撞一下，不知道繞著京海半城跑了多久，耗盡過山峰的體力，等他的車開始晃緩，立刻加速並車貼靠，斜入橫撞，金屬與輪胎在夜裏發出咆哮，她趁機半途跳車，任憑巨大的沖擊力包裹著兩輛車滾結在一起，沖斷圍欄，墜滾下斜坡。
空氣裏逐漸升起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道，黃翠翠從正在施工的濕軟積土上爬起來，不顧身上或尖銳或悶鈍的痛楚，扶了一下腰肋，擡腳便要往兩輛廢車的方向跑。
她聽見了過山峰嘶啞的痛吟聲，他還在車裏。
黃翠翠才跑出幾步，忽然有人從身後抱攔，圈住她的腰往後拖拽，她吃痛反擊，對方硬咽悶哼，不肯放手。
“翠姐！”勸阻落在耳畔，“那邊發動機漏電，油箱洩露，要爆燃了！”
“我知道！我看見了！”壓在喉嚨裏的憤慨終於宣洩一空，“我要看著他！我必須看著他——”
要麽抓活的，要麽按死的！
熱浪逐漸升溫，漸成火勢，求生欲化作力量，唐小虎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制住她爆沖的腳步，黃翠翠腦海中顧不得其他，別人的阻攔反而加深了她的怒氣。
尤其是當高啟盛的聲音不合時宜響起，搞得她心煩意亂。
高啟盛抓住她的手腕，直接反擰拖走，唐小虎全力放在黃翠翠身上，一時不察，被他帶著崴了一下腳。
黃翠翠扶著寶馬車頂，烈焰在數百米外高燃，她抹去額上薄汗，喘了口氣：“你們兩個可以放手了嗎？”
“翠姐，我……”
她擡頭：“你們怎麽在這兒？”
唐小虎怔然，生硬轉道：“走吧，翠姐。”
高啟盛拉開車門，一道悶雷般的轟鳴驟然逼靠，他根本來不及反應，半邊身子刮在車門邊緣，結結實實撞了一下，他發出驚叫，踉蹌摔撲在地。
槍聲幾乎同時擊發，沒有打中要害，摩托槍手見高啟盛在地上翻滾，微擰半圈減速，轉身第二次瞄準。
敵我差距懸殊，無法硬拼，黃翠翠反應迅捷，就地取材，蓄力掄臂，甩出去一只打火機，正對著槍手面門拋砸，槍手受驚，手腕一抖，第二槍與打火機一同在地上爆開，升起一道火幕煙墻。
唐小虎趁機沖過去拖回高啟盛，把人塞進車，飛轉方向盤揚長而去。
黃翠翠抓緊車環，驚魂未定：“要報警嗎？”
這是個奇怪的問題，唐小虎的回答也怪得很：“先……不報吧，再等等。”
*
高啟盛任憑醫生來回擺弄，縫針上藥，半個多小時後才將他推去病房，周遭安靜下來，如同京海的暗潮，逐漸吞沒生死攸關下的恐懼。
多年經事，他已經不似當年那般張狂放縱，雜生的欲念卻仍在骨子裏瘋長，他壓抑極了，急需用來發洩的出口。
他貪婪地盤算著，再高一步，讓高家再高一步，無盡的金錢與權力令他激動至靈魂顫栗，胸口一片灼熱。
高啟盛偶爾會在醉意朦朧午夜驚醒，在紙醉金迷的雲端，垂在身側的掌心發涼，似乎在提醒他，縱橫牌闔的版圖少了些別的東西。
有人粗暴推門而入，一個精疲力盡、面色蒼白的女人，缺少紅唇妝點，她也沒那麽妖艷俗媚。
黃翠翠抓起他的衣領，鉗定雙肩，竭力維持最後的冷靜：“高啟盛——”
他的喉結上下滾動，宛如爆發血性的巨蟒，亮出毒牙，突然張口死死咬住她的手，犬齒深嵌在她虎口的刀疤裏，力道足以留下滲血的齒痕，牙齒隔著皮肉感受到手骨騰挪轉圜，高啟盛不敢松懈，下頜肌肉收緊，咬得愈死。
黃翠翠發出一道短促的叫聲，隨即忍痛抽出拇指，張開手掌推抵他的下頜，撬開狠惡緊閉的牙關，另一手用力抽過去一巴掌。
她幾乎氣瘋，腎上腺素又榨取一捧力氣，足以扼住高啟盛的咽喉，將他按在墻邊。
他還在笑，齒間鮮血淋漓，順著唇角而下，黃翠翠頭皮發麻，罵到：“你有病吧？！老娘還沒問呢！你發什麽神經！”
打在他臉上的一巴掌很快發紅腫脹，高啟盛的鬢發泡浸在汗水裏，一言不發。
唐小虎在外面敲門：“翠姐，強哥來了。”
黃翠翠體溫飆升，心跳加快，這一切太過反常，如此令人驚駭的動作，像極了瘋子的手筆。
“賓輝旅館是不是你做的？”她揚聲道，“你要殺誰？徐雷？還是巡察組組員？”
高啟盛終於有了回應，他的眼中生出幾分錯愕：“什麽賓輝旅館？”
“好，你不知道……槍手呢？你也不知道？那麽偏的位置，你怎麽就能定點出現在那裏？”
高啟盛冷笑道：“你真以為姓王的主持一場和談，蔣天就肯偃旗息鼓了？”
“槍手是你的人，是嗎？”
病房門大開，走廊的光亮霎時闖入，鋪滿幽暗的病房。
高啟強逆光而立，帶著幾個心腹保鏢圍觀這幕詭異的場面，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，直到她放開高啟盛，這幫人的胸腹才恢覆起伏。
她轉身欲走，迎面唐小龍帶人拾階而上，步步侵占退路，將她逼回病房。
“你克制一些。”
高啟強的槽牙連帶咬肌一滾：“我已經很克制了，翠翠。”
他說道：“賓輝旅館出事了，我們必須談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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穩定帶的束縛箍得難受，澎湃洶湧的劇痛退守各方，在身體中蟄伏，秦瑾只覺得全力砸手機的右臂痛得出奇，隨著救護車的輕晃不斷陣痛。
無影燈暖融融地灑在身上，鋪起白光，眼前人影交錯，擾得眼暈，秦瑾實在難受，憋著一口氣想抓扶什麽，腦子才下達指令，儀器提示音便滴滴驟響，那群忙碌的墨綠色身影更多了，恍惚有無盡的鐵索緊緊捆綁著她的軀體，萬斤巨砣壓在胸口，令她掙紮不得。
秦瑾老老實實躺在搶救室裏，靜下心，周遭的聲音變成滾滾輕柔水浪，暖洋洋推進腦海，她聽見外面有人向李修竹索要那只碎裂的手機，被她嚴詞拒絕。
她為自己當時的急智果斷而洋洋自得，多年如履薄冰的經驗警醒她，無論發生什麽事，都要做好最壞的應急預案，要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趙立冬。
賓輝旅館的火災，一定是他的手筆，那樣烈的火勢，她不知道殷旭和柳靜能否存活，如果不幸罹難，那麽自己在303的談話錄音必須銷毀。
如果303內真的有人能活下來，那也應當為幸存者留一個備份。
生死面前人人平等，秦瑾無法斷定自己的命運，備份應當給誰呢？
她的腦中浮現了一連串的名字，最後只有一個人的容貌揮之不散。
給她吧，秦瑾下定決心，303的錄音只有在她手裏才最有價值，因為它牽扯著14年前的惡源。
四肢百骸的困鎖寸寸收緊，徒勞抵抗間，她見到了滿頭華發的老人。
陸寒的母親剛剛脫離生命危險，轉入普通病房，秦瑾趴在她的床邊，朦朧中想起一句不知道誰說過的話：寧可不做官，不能不做人。
她不屑自嘲輕笑，耳中的浪聲隨笑聲翻湧，繼而變成滔天巨浪，她從中仔細分辨稀碎的人語，只聽到幾聲不可置信的震怒，那些驚詫的情緒滾滾來襲，她的心一陣輕悸，濃重的血腥味充斥鼻腔，那股強烈的陣痛再次浮起。
秦瑾忽然想到，其實生死面前，也不是人人平等的，她很小的時候，就明白這個道理。
她仿佛又看見那個弱小怯懦的孩子，蹲在墻根下抹眼淚，百無禁忌地放狠話：以後我也要當官，看你們誰還敢欺負我。
耳邊響起粗糲的敲鈴，像是村小的放學鈴，聲聲逼近，秦瑾自知時間不多，她的身體在痛苦間拉扯，輕聲呢喃：倒是做官了呢，臨江省最年輕的市發改委主任。
只是可惜，沒能好好做個人。
最後一聲喟嘆，落在天際放出的第一縷金芒，隨風拂過，散於雲霄。
對不起啊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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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時分的天空鋪滿淺藍，空氣難得清新。
市政廳內，一向持穩的市長秘書王良步履匆匆，徑直推開市長辦公室的大門。
趙立冬擦好眼鏡，皺眉正要輕斥，一擡頭，正見王秘書煞白的臉上滾落兩顆汗珠。
“領導，賓輝旅館出事了……”王良多年沒有這樣慌張的時刻，喉嚨幹燥得仿佛卡了刀子，“巡察組組員殷旭和柳靜搶救無效……”
趙立冬端起茶杯，強作鎮定地提蓋，撇著不存在的浮沫：“消防問題，意外火災麽……是不好辦了，唉——誰讓蔣天這麽亂搞的！”
王良顫抖道：“還有，市發改委秦主任，也在現場，跳窗逃生時遭遇車禍，今早五點十五分搶救無效死亡……政法大學李副院長一直守在醫院。”
滾滾熱茶摔在辦公桌上，青花白瓷滾了兩圈，碎裂四濺。
今日京海最高溫36℃，趙立冬如墮冰窟，涼氣從天靈蓋只沖脊椎，他掐著指尖，戾聲問道：“秦瑾在303留下了什麽嗎？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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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遞員上門的時候，黃瑤還以為網購包裹送達，接了貨就要關門，差點夾斷快遞員伸出來的手。
“到付，加急特快，郵費62塊5。”
包裹方正，摸起來沒有詭異的接線，也沒滲出可怖的鮮血，標簽上打著文件/書籍/電器分類，收件人：黃翠翠。
什麽書？我媽這是要考研啊？
黃瑤耐不住好奇心，小心翼翼打開包裹，抽出其中一個牛皮紙袋，厚厚的文件晦澀難懂，她定睛細看，總覺得標準方正的鉛字下暗藏玄機。
她看了一眼發件人姓名，四處查找【秦瑾】這個名字，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慢慢劃過，再擡頭時，正見金烏高懸，光芒耀眼。
一碧如洗的晴空萬裏之下，是深不見底的泥沼沈淤。
黃瑤將文件放好，想了想，這裏不安全，索性收進自己的小保險箱裏。突如其來的信息湧入腦海，她一時處理不過來，大腦宕機幾分鐘，陳金默叫了三四聲，才把她從思索中喚回現實。
廚房開火爆炒，補湯文火慢煨，香氣已經四散在各個角落，自從陳金默出獄，家裏的三餐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，一到飯點，比格先扒桌腿叫喚。
“爸爸，”她踟躕了半晌，說道，“我媽都一天一夜沒回家了，我聯系不上她。”
陳金默語氣肯定，確信道：“我知道了，八成是蔣天幹的，吃完飯我去找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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